非洲白日梦女

不努力,不放弃

妖言-吞海

江州城沿海而建,以渔为业,又有港口通商,富庶非常。却不知三百年前建城时,海域气候恶劣,常有渔民或商船行经此处被巨浪吞噬,久而久之海上飘荡亡魂无数;先民为谋生路,无奈之下听信巫师,伐巨木为船,船身刻巫术咒语,以阴时生人且年满十六的童子为祭,于丑时三刻,放逐于大海。仪式后一年,沉船逐渐减少,海面归于平静,渔业收成渐长,先民重金酬谢巫师,江州城从此蒸蒸日上,流传于国内大街小巷。一百年前,城外某片海域时有船只失踪,不见沉船也不知生死,曾有侥幸逃生被救起的渔民传说遇险时海面十分异常像有妖法作怪,随着遭遇的人越来越多,海妖之说也愈传愈真,那片海域也鲜少有船只经过。

知空与他的师父渡海来这江州城是三年前,受富商所托除去传说中的海妖。由于城中百姓大多对此传说深信不疑,迟迟未找到肯出海的人,于是二人三年间便一直在城中一处经营惨淡的寺庙暂住逗留。

是一天清晨,知空正在院内打扫,富商家的小厮来说找到了一艘商船途径那片海域,知空心下了然,遵了师命独自登船出海。他始终站在甲板上,微咸的海风吹动他灰白的僧袍,他突然想起住在城中时听到的故事,三百年前建城时的那个传说。船行驶一炷香后,天忽然变了颜色,乌云蔽日白昼瞬间变为黑夜,海面升起鬼火粼粼,冷风刮过似有人低声哭泣,哀怨异常。船工们被吓得不轻,大喊有鬼随后躲进船舱里,几个腿都软了的只得坐在甲板上抓着船沿瞎念些法号自我安慰。知空还看不出到底是何方妖孽作怪,心中也没底,但表现得一派淡然,立于甲板岿然不动。突然船身猛地一阵,随后知空发现视线高度不对劲,跑到船边往下一看,发现海水盘旋着形成一股水柱竟然将船顶了起来还在不断升高,若是任由如此发展,一会儿船失去支撑砸进海里,那必然是尸骨无存。知空立即摸出几张符咒,捏决点燃了射向空中,一瞬间炸开极亮的光芒,那一瞬间知空发现周围的地形独特,很容易造成遮蔽密闭的环境,也许因为常年光线不足阳气衰微,才教阴气肆意滋长,可眼前的阵仗不是单凭几缕亡魂就能轻易做到。正想着,面前的鬼火突然向两旁散去,滔天巨浪缓缓立起,承载一艘陈旧而又精致的独木舟,极为缓慢沉稳的向知空所在的商船而来。

知空少年胆大,二话不说就是两道火符扔出去,但却被海浪轻而易举的扑灭。随着独木舟越来越近,借由鬼火的光,他看见一个少年站在小舟里。少年轻轻起身,落在商船的甲板上。知空即刻捏咒,一道金光幻化成锁链将少年团团围住,少年不紧不慢的一抬手,乌云散去,鬼火消失,商船已经被水柱抬到了半空中。知空这才看清面前的少年,白衣飘飘,水蓝色的长发披散着,他十分苍白,连眉毛和睫毛都是白色的,身形高挑但瘦弱,知空忽然觉得拿锁链围着他好像有些过分。少年向知空走去,知空便觉不对,锁链锁住的鬼魂和妖物是无法动作的,那眼前的少年是怎么回事。知空刚想出声,少年睁开眼,抬手搭上锁链往下一压,锁链顷刻化为水汽消失了。知空惊讶的看向少年,正对上他的眼睛,水蓝色的眼,白色的像蛇一样的竖瞳,好看极了,却是无神的。

“你是来杀我的”少年平淡的语调说着。知空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少年的音调与他说的话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倒和他已故的太爷爷那辈更像些。

知空姑且理解了他的意思,点点头。

“你叫什么”他又说

“知空”

“我名钟云,满足我一个心愿,我便任你处置”

知空未立即答话,答应了便如同结了契约,若是他的心愿刁钻难行,应了不完成,是要遭报应的。

“我凭什么答应你?”知空反问

“凭你斗不过我”钟云答道“我曾为人但非妖,已死却非鬼,未得修炼也非神,游离三界之外,若非我愿,你杀不了我”

沉默片刻,知空终究是答应了

“说吧,你的心愿”

“带我再看看这人世间”

钟云说罢,左手于空中虚压,撤去水柱使商船平稳的回到海面。右手轻抬海里腾空飞出一条水龙把二人一卷转眼就回到了江州城的码头,今早知空出发的地方。如今已是迟暮,夕阳沉入海中半轮,大大小小的渔船回港,各家升起炊烟,饭菜飘香。钟云面朝大海,晚风拂过,海水敲打着栈桥的桥柱,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声响。

“先去哪?”知空见他傻站着,于是问道

“你知道,城里有个巫师吗”钟云说着,朝城里走去

“什么巫师?这江州城里有很多巫术师啊,你找哪个”

“和官府关系最好的那个”

知空一愣,心想他知道的还真清楚。传说江州城最初的时候遭遇过大难,是一个游经此地的巫师出手解决的,那个巫师后来建立了自己的门派,总府设立在江州城中,与官所就相隔一条街。

“走反了,这边”知空说着喊住自顾自往前走的钟云,带他往巫师总府的方向去”但是你找巫师做什么“

“见一位故人”

一路上钟云都在看道路两旁的房舍商铺,无神的眼睛里好像多了些不同的神采,又或许是知空的错觉。江州城自那之后发展快速,早已没有当年穷苦破败的样子,钟云走在走过千百遍的回家路上,已是物非人也非。

不久便看到黑白交错的气派门面,正是巫师总府,门口有刚入门的巫师把守,来往信徒络绎不绝。钟云站在总府门前,所看到的却是他曾经的家;在江州还是个渔村的时候,钟家便已经有个像模像样的门面,他在家中读书,在海边玩耍,直到十六岁。

“要进去吗?”知空问道。他和巫师本就不是一路人,说实在的他并不是很想踏足他们的地盘,但看钟云的样子他突然说不出走这个字。

钟云也没说话,径直走了进去,门口把守的人以一种别样的眼神看着走进去的两人。总府门前有巫术设防,普通人进出不会有反应,而见不得人的牛鬼蛇神则会被挡在门外以防仇家找事。而钟云经过那道防线时,却发出淡淡的金光。把守的巫师也愣住了,奈何进出的人太多,也分不出到底是谁。

“这什么情况?“知空亦非常人,他也看出了变化,小声问道

”无事,不必惊慌“

他站在正殿前,烛火通明,供奉的此派开山始祖,当年救江州城于水火的那位巫师的画像,钟云却有些恍惚。流水的冲刷会让一切深刻的东西变得模糊,大海将他的时间凝固,又将他的年华腐蚀,但他却将他的记忆在岁月里根深蒂固,大浪淘沙,他洗去了他想忘的,留下了最想记住的,可始终不曾记得那个巫师的模样。

总府忽然变得嘈杂起来,明明是快要入夜的时间,人却忽然多了起来,知空发现还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也混了进来,但他很明白,并未多说。

一个妇人端着水从他们身旁经过,钟云悄悄动作,从妇人碗中借来几滴水,以难以捕捉的速度打了出去,离画像最近的七枝烛台晃了两下,翻倒过去,点燃了纸画像。总府瞬间哗然,人群四散冲撞,火势在初起之时无法得到及时的控制,逐渐蔓延开去。巫师用术法调水救火,可钟云岂能让他们如愿,他进门时将设防术法解开,眼下仇家汇聚一堂,总府这把火无论如何也难扑灭。知空此时则拉着钟云往外走,出门拐进边上的小巷他在停下,钟云看着升起的滚滚浓烟,一言未发。

”这是不是你做的好事?“知空问他

钟云毫不忌讳的点头

”你是来报仇的?“知空继续问”你,是不是就是传说里,三百年前的那个人?“

钟云听到这话,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

“三百年前,这里的人为求太平,献给大海的那个,那个祭品...”知空犹豫再三还是说了

钟云看着那场大火,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巫师总府一片混乱,官府的人随后也赶到现场,知空轻叹一口气,跟着钟云离开的方向去了

入夜。码头边一家小酒馆的露天桌边,桌上一壶酒,一叠盐水毛豆,两人对面而坐,知空想来想去,给钟云倒了一杯酒,白色的瞳孔倒映在杯中,他闭了闭眼,说:“明天,我要见你师父”

知空刚喝进嘴里的酒当即喷了出来,索性钟云及时抬眼一凝神,把酒统统挡了回去泼在知空自己的脸上。

“你、你找我师父作甚?”

“你怕我杀了他?”

知空没说话,抬袖擦拭脸上的酒掩饰尴尬。钟云也不继续要求,只是动动眼神,把知空杯子里的酒倒满了。他想了半天,把酒一口闷下肚,算是同意了。目的达成,钟云一刻也不在此地多留,三两步走到海边,乘浪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钟云便在码头等着他,知空带着钟云钻入江州城破旧的小巷,到了他与渡海暂住的寺庙。寺庙虽然平时少有人来但收拾的十分干净,建筑简朴却也别有韵味,这几日渡海都在自己房中静坐冥想,不曾出过房门半步,知空将他带到院中,正考虑着如何去和师父说明此事,毕竟除妖的任务没有完成,如今去扰师父清净,有些过意不去。就在这时,一名素衣僧袍的清秀青年从后院走出来,步伐沉着缓慢。

“你来了”他轻轻开口,像是生怕惊扰到什么。知空刚想开口,却发现渡海的目光越过了他,看向了钟云。知空有些惊讶的回头看着钟云,他瞳孔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叫做感情的东西。

“知空,你去忙吧”渡海说着,从台阶上下来,温和的微笑着与知空说。他也明白两人有话要说,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便识趣的去洒扫后院。

渡海缓缓走向钟云,他看着他的白发,他失去颜色的眼睛,脸上褪去的笑容,他每走近他一步,眼中便盈上泪水,仅仅为了这几步,他等了三百年,钟云也等了三百年。他终于走到钟云的面前,指间触摸到他的脸颊,却是冰冷。

“好久不见...小云"

“你没变”钟云握住他的手,张口欲喊出他的名字,可就梗在心头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知道,他现在必然不叫当年的旧名了

”你走了之后,我就离家修佛,远离凡尘,取名、渡海“他说出最后的两个字,眼神却不再与钟云对视,移向一旁

”渡..海,渡海“钟云先是一愣,旋即点点头,松开了渡海的手”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跟我一起走吧“

”什么意思“

”我时日无多“渡海说“我一生参佛,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可你又曾参出我想要什么”钟云那失去颜色失去神采的竖瞳眺向远方“我要这江州,为我陪葬”

“仇恨,你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渡海好似早已知晓“而我此行,就是为阻止你”

钟云不语,眼中却掀起巨浪,霎时空中乌云翻涌而来遮天蔽日,吹动两人衣袍猎猎作响,相视而望,身处狂风中却淡定自若。可海边的渔民淡定不下来,突如其来的巨大风浪将停靠在岸边的船都吹得七零八落,海面上的航船则处在风口浪尖上,许多小船只还未来得及靠岸避风,便被海水吞噬得无影无踪,人们害怕的喊叫求助声在风中支离破碎。海边的人们纷纷往城内逃去,海浪拍打着码头与礁石,一层高过一层向江州城滚滚而来。

“我流浪世间,渡世人修功德,只为渡你此时”渡海释然一笑,身躯渐渐化作金身,随后变为一柄九环锡杖,敲击空中发出规律的声响

“钟云,你骗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知空十分艰辛的顶着风,冲他喊道“你说过只要我满足你的心愿,你就伏法的!”

“可你又曾知我心愿为何”钟云转头看向知空,他看到他的眼睛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色。

“我便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功德”

一时间知空突然愣在了原地,那是他只在渡海的眼中看到过的光芒。他知道,渡海即将修满功德,就要渡过苦海立地成佛,可他不知道,渡海心里有个牵挂,有个求不得。红尘,他始终没看破。

所以渡海想要用自己的功德,抵他今日罪过,渡他来世为人,而钟云想要用自己的罪孽,助他功德圆满,护他慈航有岸

知空突然觉得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顿开了。他没什么慧根,寺庙里没有别的师父愿意带着他,所以才会跟着渡海四处辗转奔波,他学了不少术法手段,却总碰不到佛法无边,如今他立于狂风中,天上看不见太阳,可好像有一道光,穿透了他周围迷雾万丈,照亮了他脚下前路茫茫。

钟云走上前,伸手握住了那柄锡杖,浑厚悠远的撞钟声陡然响起。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乌云散去,太阳重新朗照大地,院子里满目狼藉,知空一个人抱着扫帚,脸上被泪水浸湿。

江州再次归于平静,知空继承渡海留给他的衣钵,踏上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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